父亲，时光匆匆，恍惚间已是7年。
2015年5月16日，是儿刻骨铭心的日子，也是我一生中最灰暗、最痛苦的日子。
那一天，您突发脑溢血，昏迷不醒，被送到市立医院重症监护室，从那时起，您再也没有醒来。
母亲讲，那天您和往常一样起得较早。母亲做早饭时，您去交电费，回来时却神情恍惚、目光呆滞。母亲问您是否不适，您说没事。吃饭时，您表情木然，竟将手和馒头一起滑落到饭碗里。母亲感到不妙，要给我打电话，您坚决不让，说我工作忙，自己没事。
等母亲打完了电话，您已口吐黑血，昏迷过去。
母亲说到此处，我早已泪流满面，霎时明白了您和母亲的不易。尽管您很少言语，但为子女付出太多太多。作为长子，儿为您做的太少太少。父亲啊，父亲！在您如此病重、神志不清的情况下，为何一谈起儿子，竟如此清醒？为何不担心自己的病情，却惦记着儿子的工作呢？
那早，儿接到电话，没顾得给您儿媳打招呼，就拿着车钥匙冲下了楼，就想立刻飞到您身边。下楼时又觉得不妥，便打了120，随即通知弟弟一起到市立医院等您。
您到市立医院时，已深度昏迷，呼吸急促，经初步检查后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。接着，医院下了病危通知，让做最坏的打算。您是大面积脑出血，并形成脑疝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，且年龄大，血糖高，不能手术。
通过朋友，我联系到省立医院的心脑血管专家，转达了您的病情，希望能有更好办法。但回答是不能转院，保守治疗，等待奇迹发生。闻此，我的心彻底被揉碎了，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事实。我避开亲人，跑到卫生间嚎啕大哭。
那一刻，我想了很多很多……
父亲，作为您的长子，我感到深深地自责。您和母亲生育了我，在家境极为困难的情况下供我上学，参加工作后又全力支持我，叮嘱我工作重要，家里的事不用操心。我也天真的认为二老身体尚好，等工作轻松些，再多陪您散散步、唠唠嗑。谁曾想，竟发生如此变故。
父亲，那一刻我真的好怕，怕您会离我而去，怕“子欲孝亲不待”在我身上重演。我特别渴望上天能眷顾我，让奇迹发生，能和您说说心里话。
可是，家人的祈祷，医生的努力，都没能留住您的生命。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儿都从恍惚中度过，曾多少次夜里落泪，也曾多少次梦到您和家人在一起的欢快情景，甚至醒来后还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现实。
父亲，在我的记忆中，您是极能吃苦的人。为了全家的生计，您像一台不知疲劳的机器，忙完家里忙地里，忙完老人忙孩子，从不让自己有停歇的机会。特别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，别人干活都会中途休息几次，您很少休息，渴了喝几口凉水继续干，似乎永远不知劳累。
为了挣钱养家，您二十多岁就出苦力去拉脚。一驾地排车、一把铁水壶、一个干粮袋、一条搽汗巾、一个打气筒、一根顶车用的扁棍、一双母亲纳的千层底，成了您工作的标配。拉脚全凭力气，拉粮食、拉化肥、拉原木、拉石头，一拉就是千余斤、两千斤，不用全力寸步难行。一次您和同伴在菏兰公路上拉原木，被赶往城里的伯父看到。当时烈日炎炎，您半匍匐着身子，腰弯成弓状，头埋于肩下，脊背黝黑铮亮，双腿青筋绷出，脸上背上淌满汗水，正拼尽全力艰难爬坡，似乎一步不使劲，车子便退落下来。伯父看了，心疼得落泪，立即跑过去帮您把车推上坡。伯父回到家，含泪恳求爷爷奶奶再也别让您拉脚了。可您没听爷爷奶奶劝告，执意坚持，目的就是多挣点钱，让家里的日子好一点。伯父含泪讲述，儿含着泪听完。至今想起，仍难忍眼泪。
父亲，您是十分要强的人。庄稼人最引以为豪的是农业丰收，交流最多的是庄稼的长势和收成。每次陪您干活，您都会对沿途的庄稼点评一番，哪里好，哪里差，是土壤问题、肥水问题，还是管理问题，都说得头头是道。您种地一直很用心，唯恐不如别人。咱家的庄稼好了，您便心花弄放，和我一起憧憬收获的景象；若是差了，便唉声叹气，自我检讨，说哪里哪里没做好。这一点，儿特像您，对工作从不马虎，总会尽到最大努力，力求最好效果。我也因此得到了组织认可，取得了应有进步。这也是您最引以为傲的地方。
有一次分地，咱家分了半亩盐碱窝，种啥啥不成。但您不放弃、不泄气，一有空就带着我和姐姐深翻压碱。那是怎样的一种劳动啊！靠铁锨从一头翻起，一挖就是半米多深，把深层的好土翻出来，把表层的碱土填下去，再把翻出的好土盖上面。就这样，一锨锨地翻，一晌晌地干，不知用了多长时间，硬是把草木不生的盐碱地改造成了良田。
父亲，您是特别严厉的人。不知您是否知道，您对家人极为严格。在爷爷奶奶的8个子女中，您年龄最小，但在整个大家庭中却最为严厉、最令人惧怕，不仅子女怕您，侄子侄女怕您，就连我伯母们也惧您三分。我们这帮堂兄弟姐妹20多人，几乎每人都受过您的训、挨过您的打，就连仅比您小3岁的大堂哥也不例外。所以，大家在您身边就发怯，都希望躲您远一些。我们有参与赌钱或围观的，只要看到您的身影或听到您的声音，就会立马离开。若与邻居家的孩子吵架怄气，您不用发话，只需站在远处，手一背，脸一沉，眼一瞪，我们便撒腿逃窜。为此，您在咱村威望很高，都说您不护犊子，办事公道，治家有方。
大家惧怕您，也很尊敬您，因为您是为整个大家庭好。在很大程度上，您是替爷爷奶奶、伯父伯母管理这个家，使每个晚辈都不敢越雷池半步。时至今日，堂兄弟相聚时，谈论最多、最怀念的还是您这位脾气暴躁、极为严厉的六叔。
您对自己要求更严。听母亲讲，您年轻时也喝酒，且酒量不小，由于我四伯父因喝酒过量去世，您怕爷爷奶奶挂心，就下决心戒了酒。从那时起，您极少喝酒，实在躲不过，就象征性地倒一盅，直到酒场结束也未必喝完。倒是儿子不懂事，虽不爱喝酒，但碍于面子，一到酒场就喝多，让您和母亲挂心，现在想来实在愧疚。
父亲，在您的严管身教下，您的儿女都知敬畏、懂规矩、守底线，都是让家庭、让组织、让社会放心的本分人，您的孙子孙女、外孙外孙女也都得到了很好教育，这些您大可放心。现在您重孙子都一岁多了，长得十分可爱，您听后一定很开心吧？
父亲，您是特别爱看书的人。用您的话说，爱看闲书。其实书怎么会有“闲”与“不闲”之分呢？只是您把看书当着休闲，以放松享受的心态去看书而已。这一点，儿远不如您。您看书完全出于挚爱，就如嗜酒者饮酒，嗜烟者抽烟，成了您的嗜好、您的习惯，空闲时看，吃饭时看，干活时也挤空看。不像我，尽管也惜时如金地看书，但上学时大多为考试升学看，工作后大多为工作需要看，真正凭性情爱好看的书少，因此局限了视野，成了遗憾。
在当时的农村，您是同龄人中为数不多的高小生，也是痴爱看书、自有书籍较多的人。那时书籍匮乏，但您床下竟有两个装满各类书籍刊物的厚纸箱，那是您最心仪的宝贝。您看书如饥似渴，见什么看什么。诸如西游记、红楼梦、水浒传、三国演义、隋唐演义、古代奇案、巧奇冤传、民间故事、故事会、山东民兵英雄斗争的故事等等，不分新旧类别都看。我记忆最深是：在阴雨天或傍晚的煤油灯下，我依偎在您怀里，您斜靠在床头上，手捧一本厚厚的、发黄的、页面残损的小说，一边小心翼翼翻页，一边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。我听得如痴如醉，还时不时地眨巴着眼睛问这问那，您总是不厌其烦地解答。尽管似懂非懂，但许多情节及蕴含其中的道理，还是给了我润物细无声的文化滋养，形成了对善恶美丑、正义邪恶、勇敢懦弱、智慧阴谋、恩爱情仇等概念的基本判断。比如人要诚实善良勇敢，要宽厚大度包容，要敬老爱亲、爱己及人，害人者害己，伤人者伤己，成人者成己，投机取巧者得不偿失，谋财害命者终要偿命，不走正路者自毁前程等等。这些幼小时形成的朦胧认识，一直影响着我为人处事的态度和方式。
我参加工作后，出版业已很活跃，许多原来禁止的书也出版了，这为您提供了极大方便。儿也有了工资，时不时给您买书带回家，每次都把您喜得眉开眼笑。1999年，我买了一套 12本的新版名著，一次给您带两本，每次您都迫不及待地给我“以旧换新”，认真得像个孩子，儿也感到格外开心。现在想想，儿还是太粗心了。那时您已55岁，眼已花了，可儿没考虑到，买的是小字版的，若是大字，您看起来会轻松些。可见，儿孝父之心远不及父爱儿之情。
父亲，全家人都知道您爱书如命。给您送行时，除备足纸钱外，母亲还特意安排把您最喜爱的两箱书带上，希望您黄泉路上有书伴、不寂寞。不知您现在是否还常看书？想看什么，就托梦给儿，儿定早日奉上。
父亲，您是特别疼爱我的人。从记事起，姐妹兄弟四人中，您最疼爱的是我。不论下地干活、赶集上会，都把我带在身边，还时常抱在怀里、举在肩上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先想着我。夜里野外看瓜，咱爷俩躺在同一床上嘻戏，在皎洁的明月下看繁星闪烁，听蟋蟀歌唱，感到格外惬意。走街串巷卖瓜，您把我放在瓜车上，边拉车边教我数数。卖瓜时，您会让我算账，以此考验口算能力，时常引起众人喝彩。
父亲，还记得您第一次带我进城吗？那时我刚上小学，因家里缺柴，你带我去城里做木工的表姑父家去拉锯末刨花。当时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，一会坐在地排车上，一会下来在马路上欢呼跳跃，宽阔的柏油路、高耸的电线杆、气派的跨河桥，以及工厂里的烟筒、居民家的自来水、学生佩戴的红领巾，都对我充满无比诱惑。在表姑家，我看到了品类繁多的花草，花色各异金鱼，还有木制的红缨枪。表姑见我对红缨枪特别喜爱，就送给我一杆，这让我在小伙伴面前好好地红了一把。
 上学的事，我记忆更深。因家里穷，姐姐7岁时没能上学。我7岁时，本来要和姐姐一起上学，但您仅交了我一人的学费。姐姐委屈得流泪，我也十分难过。为此，姐姐曾抱怨您多次，后来随着年龄增长，也慢慢地理解了您。那不全是您的错，是时代的痛，也是历史的痛。那时的农村，不仅穷，而且重男轻女思想严重，很多女孩子都没有机会上学。您对我上学却特别上心。我中学6年，您卧病在床6年，家里举债累累，我几次要求辍学，您都不让，说就是自己不治病、砸锅卖铁也供应我。这让儿记忆终生，感激终生。
 儿没有辜负您的期望，学习成绩一直很好，高中应届毕业就考上了本科，这在咱村也曾轰动一时，为您增添了不少笑容，您长达六年的肝病也于不久后奇迹般地治愈了。
我参加工作前的那个晚上，您千叮咛万嘱咐，说不图我当多大官、挣多少钱，但一定好好做人、好好做事，不能忘了帮助过咱的乡亲，不能做让老百姓戳脊梁骨的事。您的话简单朴实，但饱含了对儿的深切期望和如山厚爱，就像随风潜入夜的春雨，浸润了儿的心田，滋养了我的精神，成为我性格人格形成的重要基因。对您的叮嘱，儿不敢忘记，也从未忘记，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，也必将作为家训传承下去。
父亲，现在家里一切都好。母亲身体硬朗，饮食起居正常。我和姐姐、妹妹、弟弟的小家庭都很和睦，经济条件都有很大改善，孩子们也都懂事、孝顺、上进，彼此间互助互爱，日子过得平安幸福，请您放心。
 父亲，虽然您离开了我们，但我觉得您时刻都陪伴着我，关注着我，提醒着我，使我不敢懈怠、不敢走偏 、不敢逾矩，始终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、积极上进的人、有益于社会的人。作为您的长子，我会带头孝敬母亲，代您照顾好这个家，对内团结，对外和睦，对公尽责，对己自律，决不让您挂心。
 父亲，儿有许多话想说，但不知从何说起，絮絮叨叨聊这些，想必您也累了。等哪天您想儿了、儿想您了，咱爷俩再聊，相信我们会梦中常见的。
祈愿您在天堂的日子快乐无忧！